楊彥騏〈朝聖之路~一個回家的故事~〉


98寰宇文學獎小說佳作

 

 

    從事文史工作已經有十年了,這段時間有甘有苦,也有許多值得珍惜的回憶,種種過去點滴在心頭,是別人無法體會跟取代的無形資產。在這麼多文史工作中,我特別喜歡導覽的工作,尤其每年暑假的時候,一位遠住日本國茨城縣的稻垣清子老太太,總是帶著一家老小來到雲林的虎尾,請我為她們在某個午後導覽這座有著濃濃蔗糖甜味跟日本風情的小城鎮。

  稻垣老太太雖是日本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她常說:「我可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喔。」原來,稻垣老太太出生於昭和五年(西元一九三0年)的台灣——一個正被殖民進入四十週年的台灣。她的父親是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台灣支社虎尾製糖所農務係係長。昭和二年,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合併新高製糖株式會社時,稻垣老太太的父親奉命到台灣來,協助處理因「米糖相剋」所產生的種蔗土地問題,也就在那個時候,稻垣老太太的父親娶了她的母親,將生活落根在台灣。

  稻垣老太太的母親,出生在一個明治維新後的所謂「末代武士」家族,她的父親曾經參加日露戰爭,因為這場戰爭的緣故,在滿州接觸到西洋天主教,後來全家都信奉上帝,稻垣一家也因此成了天主教家庭。虎尾是一個日治時期因為製糖而興起的都市,在當時還算是新興的城鎮,街內並沒有天主教堂,平時假日或節慶都在小學校教師松岡先生家做禱告彌撒,偶而會到土庫街的天主堂,但路途遙遠且交通不便,因此次數並沒有很多,稻垣老太太對那兒也比較沒什麼印象。

  不過,這樣的「洋化」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到了昭和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一年)英美與日本關係嚴重惡化,終於在當年十二月爆發「太平洋戰爭」。根據稻垣老太太回憶,那一年的耶誕節真可用「悽慘」二字來形容,當天稻垣一家參加禱告彌撒,沒想到開始沒多久,一群日本人夾雜著台灣人,包圍松岡先生的家,並丟擲石塊,大罵「英美帝國走狗」、「戰爭犯」。一位手臂別著「皇民奉公會」臂章的老先生,被推為群眾的代表,到屋裡來跟松岡先生談判,要求耶誕聚會馬上解散,不然後果將不堪設想。念在松岡先生是小學教師,身份崇高受人尊重,因此希望他出來跟大眾道歉,來化解這一場衝突。最後,大家陸陸續續走出松岡先生家門,稻垣清子只是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躲在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父親步伐,身邊的民眾不斷的咒罵,還有人端出水桶潑灑,清子的父母親都遭水淋,清子雖然被父親身軀擋住,但仍被濺開的水沾濕。稻垣老太太記得他父親只淡淡的對她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沒事的。」一手抱著只有十一歲的清子,一手牽著母親的手,離開松岡先生的家。那一件事後,松岡先生被學校解職,黯然的離開台灣,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隨著戰爭的激烈,日本全國都投入對抗英美,連台灣也不例外。昭和十七年的年中,爪哇的荷蘭軍隊投降,日本國運此時正是如日中天。清子的父親就在此時奉製糖會社的命令,隨軍前往爪哇從事當地蔗種改良的工作。這一去,稻垣家中就剩下母子兩人,稻垣老太太回憶那兩三年的耶誕節,只有母親在晚上抱著她讀讀聖經跟玫瑰經,點著蠟燭,兩人輕聲細語的唱著聖歌,勉強吃著配給的食物,充當耶誕大餐。那是一個教會慘澹的歲月,一些教友都因為戰爭仇美的氛圍嚇得噤若寒蟬,連一般星期日的聚會都不敢,遑論耶誕節這樣的節日,讓人聯想起日本幕府禁教的時代,只差沒有強迫信徒們腳踩十字架而已。

  昭和十九年的年末,有一天,四保的吳太太來到家裡,跟清子的母親竊竊私語的討論著事情,好像害怕別人聽見似的。後來才知道,原來有人跟吳太太提起在大埤庄一個非常鄉下的地方有一間天主教玫瑰堂,由於地處偏僻,這些年仍然有私下偷偷的舉辦耶誕禱告彌撒。這個消息振奮了虎尾的教友們,因為這座玫瑰堂位於大埤庄埔姜崙,距離虎尾街只有大約十來公里,只要有所準備,提早出發,便能參加這一年的耶誕彌撒,這是這兩三年來所有虎尾教友的願望,因此大家都引頸期盼這一天的到來。

  昭和十九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都要來得冷,尤其日本戰爭逐漸頹敗,這股失敗的氣氛,更讓人不禁深感寒顫。耶誕節的一大早,應該說是天還沒亮的凌晨五點,母親便叫起清子,漱口洗臉並整備衣服。從十月開始,美軍每天都有飛機空襲台灣,因此,出門規定都要穿著防空裝,這是一種十分特殊的服裝,布中織著棉花的衣服,左上胸口還貼繡著一塊寫著「稻垣清子」的名牌,若遇到空襲時,頭上還需帶著一個頭套,水壺跟簡單的基本藥物裝入包包,也是必要的配備。這件衣褲是清子的母親在「婦女會」學會縫製的,身上的行頭則是地方「奉公會」配給的。清子著裝完畢後,母親仔細檢查一次,深怕遺漏了什麼,如果讓巡查大人發現裝備不齊全,會遭糾正甚至辱罵一番,因此不得不細心一點。

  大約六點左右,母親帶著清子走往虎尾驛,準備與教友們會合。一路上,製糖工廠的甜味跟蔗渣灰瀰漫空氣中,遠遠望去,工廠的三根煙囪正冒出濃濃的煙,並發出「轟轟」的聲音,工廠內則不時發出「隆隆」的機械聲。在最北邊的酒精工廠煙囪,則因為空襲毀於一旦,如今只剩煙囪突兀孤立。清子想起空襲時,酒精工廠連續大火三天,加上冬天的寒氣,心頭不覺一震,不寒而慄。虎尾驛外,三三兩兩的人群,加起來大約十來位,幾乎都是準備前往大埤埔姜崙玫瑰堂的教友,帶領的是在日本運通株式會社服務的本多先生,而那天來家裡的吳太太也在其中,清子的母親連忙的跟大家打招呼與祝福,一時之間,大家似乎因為清子她們的到來而活絡了起來。本多先生這時將大家聚集起來,跟大家宣布,六點卅分有一班火車往大林,途中會經過大埤驛,車程大約半小時。不過,埔姜崙玫瑰堂能不能如期舉辦彌撒,本多先生也不法確定,一切只能仰賴上帝跟聖母了。

  六點卅分火車準時進站,蒸汽機關車的黑煙濃得化不開,連輪子都冒著蒸汽,好似一隻朝氣蓬勃準備橫衝直撞的大黑熊,隨時會飛奔而出。火車緩緩開出驛站,坐在車內的清子往外看去,雄偉的虎尾製糖工廠聳立眼前,隨著火車窗戶格子的移動,活像電影底片轉動。稻垣老太太回憶道:「那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糖廠的全景,我壓根兒都沒想到世界上有如此神奇的建築物存在。」

  火車離開驛站不久,便滑進虎尾溪上的鐵橋。糖廠每天排放大量煮沸的糖水到溪裡,頓時煙霧瀰漫整個車廂,而糖漿煮沸的香氣,也一股腦兒的灌進車廂,在車內除了聽到「空隆、空隆」的火車過橋聲之外,什麼也看不到。不過,白色煙霧中似乎可以隱約看到這座鐵橋的骨架身影,清子不禁回想起以前父親常常騎著腳踏車戴她去看火車看橋的壯觀景像,父親曾對她說:「清子,你要記得喔,這座橋是虎尾的玄關,以後無論妳離家多遠,記得,當妳看到這座鐵橋時,就是到家了。」回想父親的點點滴滴,清子不禁擔心起遠在爪哇的父親,而思緒裡父親種種影像穿梭在腦海裡。

  火車駛離的鐵橋,蒸汽煙霧拋諸腦後,眼前為之一亮,是寬闊綠油的田野映入眼簾。此時火車也加快速度前進,稻田、甘蔗園、菜園、蕃薯園,隨著田埂的分隔,像電影一樣,一幕幕的上演,又一幕幕的謝幕,農夫、牛車、腳踏車、村舍也點綴其中,或許所謂如詩如畫的田野風光就是如此吧。

  過了一回兒,車長從車長室走出來,用十分老練的宏亮聲音對大家宣布:「大埤驛到了,大家準備下車,別忘了隨手的行李,謝謝各位光臨本次列車。」清子迫不及待的探頭往外望,只見一個月台,月台上一間小木屋,和氣勢宏偉的虎尾驛相比,真是小巧玲瓏許多。下車的旅客都匆匆忙忙的離開,火車也似乎打算停駛,車長跟司機都跟著下車,朝聖的一行人也大步大步的趕緊跨出驛站,清子的母親也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像似要逃難一樣。清子在人群中引頸向外探頭,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見吳先生跟一位持田先生脫離隊伍,往前不知在尋找什麼?就這樣走了大約十分鐘,朝聖隊伍越走越鄉下,只有不遠處的三五間農舍,讓人勉強還不覺是在荒野之中。

  「找到了,找到了。」吳先生跟持田先生臉上露出微笑的返回隊伍,原來是在找防空壕,時間已經過了七點,這一段時間美軍的飛機隨時會空襲台灣。大夥兒紛紛跳下剛找到的防空壕,各自找位子坐下,清子的母親也找了個位子,並幫清子將防空帽戴上,檢查身上的包包和水壺。此時本多先生向大家宣告:「不知道前面還有沒有防空壕?我們大家先在這裡躲一下,等空襲後,我們再出發。」大約五分鐘後,遠遠的傳來水螺聲——是防空警報,大家趕緊做好平常訓練的防空姿勢,跪臥在防空壕裡。清子的前面跪坐著一位叫做清原的叔叔,他並沒有做防護動作,而是對著清子微笑,還伸手摸摸她的頭。清原叔叔用手做出傾聽的手勢,好像在確定什麼,然後抬頭望了一望小聲的對清子說:「不會來的。」接著聽到遠處有人大吼大叫,是一位巡查大人,他正對田裡做事的農夫要求躲到防空壕裡,邊騎著腳踏車邊罵:「馬鹿野郎!」樣子十分可笑,農夫們聽到巡查的叫罵,急急忙忙的躲入附近的溝渠,而巡查也慌慌張張的從腳踏車上跌了下來,邊跑邊爬的到路旁的防空壕,清子和清原叔叔都不禁噗嗤一笑。

  此時,東邊的天空傳來「嗡嗡」的飛機聲,聲勢似乎十分龐大,清原叔叔小聲叫著清子說:「趕快看,妳看!」邊說邊指著天空的遠方,清子也抬起頭仰望,天邊一點一點的黑點,排列成十數個V字形往北方飛去。清原叔叔很驕傲的說:「妳看,那個叫做『格拉曼』,是美軍飛機的名字哦。」清原叔叔接著在地上畫好幾個飛機的樣子,說:「像不像在天上飛的『大肚魚』。」清子也學著畫幾個,這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美軍飛機成群結隊的在天空飛翔。清子看著這群飛機若有所思的對清原叔叔問道:「這些飛機是從爪哇飛來的嗎?」清原叔叔搖搖頭說:「爪哇......太遠了。」清子失望的低著頭,再也沒說話了。

  遠遠地,又傳來水螺聲——這次是解除警報。大家爬出防空壕,整理服裝儀容,本多先生整隊之後,繼續出發前往埔姜崙。由於早起加上一路上的折騰,清子顯得又餓又累,恍恍惚惚的走了大概一刻鐘,突然聽到有人呼喊「到了,到了。」前面出現一個小聚落,村莊的入口立了一個牌子,斗大的字寫著「埔姜崙」。一時間,清子精神都振奮了起來,因為目的地到了,剛剛一路上的沈默寡言一掃而空,心裡好像卸下了一塊大石。

  不過,好景不常,走到玫瑰堂的大門,卻是深鎖閉關。本多先生也不知如何是好,看了一看手錶安慰大家:「或許八點還沒到,還沒開門,大家再等等吧。」說完之後,帶著大家到附近一間小廟的門外台階坐著休息,靜待八點的到來。有幾位教友開始祈禱了起來,希望這趟朝聖之旅能夠成行,而母親跟吳太太等人,則是忙著從隨身的袋子裡拿出飯糰,張羅大家的早餐。

  清原叔叔並沒有跟著大家忙,反而帶著清子進去廟裡「探險」一番。廟裡已經空無一物,不知它是奉祀什麼樣的神?前幾年,「皇民化運動」在各地雷厲風行,這些被視為「怪力亂神」的台灣宗教活動都被禁止,神像也都集中焚燬,有的廟宇變成「國語講習所」,有的則像這座小廟一樣,任其荒蕪毀壞。清原叔叔看著一塊看不懂字的牌匾,用手撥弄上面的灰塵,喃喃自語的說:「我們的也差不多,不知道上帝會容許這樣的事多久?」

  沒多久,隊伍中有人高喊:「你們看!」玫瑰堂的大門開了一個縫隙,有人開門走了出來,是一位老先生,本多先生放下飯糰,走向那位老先生,兩人交談了一回兒,本多先生高興的告訴大家:「是神父,他邀請我們進去一起參加禱告彌撒。」大家都高興的互相握著手,期盼了三年,終於回到「神的家」——教堂。本多先生、持田先生、吳姓夫婦以及朝聖而來的每一個人都喜極而泣,清子的母親倒是沒有哭,而是輕輕的閉上眼睛,朝著教堂十指交錯的禱告。清子靜靜的靠近母親身邊,一手緩緩的繞過母親的手臂兩相依偎。母親張開雙眼,既慈祥又堅定的對清子說:「我們不許哭,要堅強的等爸爸回來,知道嗎?」清子此時拉起母親的手,一起走進玫瑰堂。那一天......,上帝似乎回到了身邊,父親也回到了身邊。

  我載著稻垣老太太來到埔姜崙玫瑰堂,這座百年的木造教堂,顯露著道地的歐洲風格,一直以來都沒有變。昭和十九年的那一次朝聖之旅,是稻垣老太太最後一次在台灣渡過耶誕節,也是稻垣老太太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記憶。如今玫瑰堂依舊在,只是人事已非,稻垣老太太再一次回來,已經是一甲子後的事了。一路聽著稻垣老太太訴說著這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不知不覺的來到虎尾的蕃薯庄,這裡是虎尾溪鐵橋的另一端,回望可以看到虎尾糖廠跟虎尾街景。稻垣老太太要求下車看一看,並帶著她的家人走到鐵橋的鐵軌上,沈默無語的看著橋頭,眼眶泛紅、向著彼岸深深一鞠躬,聲音微微顫抖的用日語說道:「我......稻垣清子...... 回來了;虎尾,我回來了。」我不知道稻垣老太太此時此刻想著什麼、看著什麼?但可確定的是,這趟讓她永難忘懷的朝聖之旅,了卻她終生期盼的心願,一個對很多人而言的簡單而微小,她卻走了一個甲子的心願——回家。


作家介紹

    楊彥騏,生於民國五十九年,籍貫為雲林縣虎尾鎮,畢業於國立嘉義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現於私立協志高中任職,兼任虎尾鎮旅遊諮詢中心主任、雲林縣虎尾巴文化協會理事長等職務。身為教育者、文史工作者的楊老師,更是一位稱職的散文作家,曾榮獲中華民國文化復興總會文化貢獻獎、博客來2000年優良讀物推薦獎、2006聯合報文藝營散文創作獎、2009寰宇文學獎佳作等殊榮。

 

    楊老師以兼具感性、理性的筆觸述說這塊土地的歷史與人情,認為歷史可以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並且進一步思考政策、資源分配,以及社會階層等問題。是以他本人積極投入本土化、地方化的文史工作,時常發表有關故鄉虎尾的文章,重要著作則有:《台糖百年糖紀》、《虎尾的大代誌》、《古坑咖啡魅力31館》、《虎尾鎮開發史》等文史散文作品。


文章賞析

 

〈朝聖之路~一個回家的故事〉

    〈朝聖之路~一個回家的故事〉,是一個相當貼切的題目,文中以稻桓老太太的童年回憶,講述與眾不同的虎尾印象。糖廠不只是糖廠、鐵橋不只是鐵橋,它們含括了稻桓一家的信仰與歸宿,這些,都讓身為日本人的稻桓老太太對這塊土地,懷抱著比台灣人更強烈的認同感。是以文章一開始便點明這點,中間段憶起父親的叮囑,最末段則實現她走了一個甲子的心願——回家。

    虎尾不只見證了稻桓老太太的童年,也見證了台灣歷史的軌跡。台灣於日治時期經歷了洋化運動、太平洋戰爭、皇民化運動,糖業一直是重要的經濟產業,糖廠所在地更是經濟發展的重鎮,作者以紀實、白描的手法引領讀者進入這段時光,其中也穿插著令人動容的情節:信仰受到打壓、百姓於戰火中流離等。文中深有感觸的清原叔叔即說道:「不知道上帝會容許這樣的事多久?」此外,作者特別安排今昔交錯的手法,表現當前時間時稱「稻桓老太太」,進入回憶故事時稱「稻桓清子」,令人更容易沉浸於情節之中,感染主角的情緒。

    前往天主教玫瑰堂的過程是全文的高潮,於此的火車不只是交通工具,更提供身處其中的人們流動、變換的視角,展示糖廠、鐵橋不同角度與遠近的美;此外也表達了時空的推移「活像電影底片轉動」,一切都像電影一樣,「一幕幕的上演,又一幕幕的謝幕」。

 

延伸閱讀

1.《台糖百年糖紀》,楊彥騏著,台北:果實出版社,20017月。

2.《虎尾的大代誌》,楊彥騏著,雲林:雲林縣政府文化局,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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