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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和〈一桿稱仔〉

 

  尾牙到了,秦得參尚找不到相應的工作。若一至新春,萬是停辦了,更沒有做工的機會,所以須積蓄些新春半個月的食糧。得參的心裡,因此分外煩惱。

  末了,聽說鎮上生菜的販路很好,他就想做這項生意。無奈缺少本錢,又不敢向人家告借,沒法子,只得叫他妻到外家走一遭。

  一個小農民的妻子,哪有闊的外家,得不到多大幫助,本應該是情理中的事。難得他嫂子待她還好,把唯一的飾品──一根金花──借給她,教她去當鋪裡押幾塊錢暫作資本。

  一天早上,得參買一擔生菜回來,想吃過早飯就到鎮上去。這時候,他妻子才覺到缺少一桿稱子。「怎麼好?」得參想:「要買一桿,可是官廳的專利品不是便宜的東西,哪兒來的錢?」他妻子趕快到隔鄰去借。幸鄰家的好意,把一桿尚覺新新的借來。因為巡警們專在搜索小民的細故,來做他們的成績; 犯罪的事件發現得多,他們的高昇就快。所以無中生有的事故,含冤莫訴的人們,向來不勝枚舉。什麼通行取締、道路規則、飲食物規則、行旅法規、度量衡規紀,舉凡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通在法的干涉、取締範圍中。他妻子為慮萬一,就把新的稱子借來。

  這一天的生意,總算不壞,賺到一塊多錢。他就先糴些米,預備新春的糧食。過了幾天糧食足了,他就想:「今年家運太壞,明年家裡總要換一換氣象才好。第一,廳上奉祀的觀音畫像,要買新的; 同時門聯亦要換; 不可缺的金銀紙、香燭,亦要買。」再過幾天,生意屢好,他又想炊一灶年糕,就把糖、米買回來。他妻子就忍不住,勸他說:「 剩下的錢積積下,待贖取那金花,不是更要緊嗎?」得參回答說:「是,我亦不是把這事忘卻。不過今天才廿五,那筆錢不怕賺不來; 就賺不來,本錢亦還在。當鋪裡遲早總要一個月的利息。」

  一晚市散,要回家的時候,他又想到孩子們。新年不能有件新衣裳給他們,做父親的義務,有點不克盡的缺憾; 雖不能使孩子們享到幸福,亦須給他們一點歡喜。他就剪了幾尺花布回去,把幾日來的利益,一總花掉。

這一天近午,一下級巡警巡視到他擔前,目光注視到他擔上的生菜。他就殷勤地問:

「大人,要什麼不要?」

「汝的貨色比較新鮮。」巡警說。

「是,城市人總比鄉下人享用,不是上等東西,是不合脾胃。」

「花菜賣多少錢?」巡警問。

「大人要的,不用問價; 肯要我的東西,就算運氣好。」得參擇幾莖好的,用稻草貫著,恭敬地獻給他。

「不,稱稱看!」巡警幾番推辭著說。誠實的得參,亦就掛上稱仔稱一稱,說:「大人,真客氣啦! 才一斤十四兩。」

「不錯吧?」巡警說。

「不錯,本有兩斤足,因是大人要的……」得參說。 

「稱子不好罷?兩斤就兩斤,何須打扣?」巡警變色地說。

「不,還新新呢!」得參泰然點頭回答。

「拿過來!」巡警赫怒了。

「稱花還很明瞭。」得參從容地捧過去。巡警接在手裡,約略考察一下,說:「不堪用了,拿到警署去!」

「什麼緣故?修理不可嗎?」得參說。

「不去嗎?」巡警怒叱著。「不去?畜生!」撲的一聲,巡警把稱子打斷擲棄,隨抽出胸前的小帳子,把得參的名姓、住處記下; 氣憤憤地回警署去了。 

得參突遭這意外的羞辱,空抱著滿腹憤恨,在擔邊失神地站著。等巡警去遠了,才有幾個閒人近他身邊來。一個較有年紀的說:「該死的東西,到市上來,只這規紀亦不懂,要做什麼生意?汝說幾斤幾兩,難道他的錢汝敢拿嗎?」

「難道我們的東西,該白送給他的嗎?」得參不平地回答。

「唉! 汝不曉得他的厲害,汝還未嘗到他青草膏的滋味。」那有年紀的嘲笑地說。

「什麼?做官的就可任意凌辱人民嗎?」得參說。

「硬漢!」有人說。

眾人議論一回,批評一回,亦就散去。

得參回到家裡,夜飯吃不下,只悶悶地一句話不說。經他妻子殷勤探問,才把白天所遭的事告訴她。

「寬心罷!」妻子說,「這幾天的所得,買一桿新的還給人家,剩下的猶足贖取那金花回來。休息罷,明天亦不用出去; 新春要的物件,大概準備下。但是,今年運氣太壞,怕運裡帶有官符。經這一回事,明年就快出運,亦不一定。」

得參休息過一天,看看沒有什麼動靜,況明天就是除夕日,只剩得一天的生意,他就安心下來,絕早挑上菜擔,到鎮上去。此時,天色還未大亮,在曉景朦朧中,市上人聲,早就沸騰,使人愈感到「年華垂盡,人生頃刻」的悵惘。

到天亮後,各擔各色貨,多要賣完了。有的人,已收起擔頭,要回去圍爐,過那團圓的除夕,償一償終年的勞苦,享受著家庭的快樂。當這時得參又遇到那刑警。

「畜生,昨天跑到哪兒去?」

「什麼?怎得隨便罵人?」得參回說。

「畜生,到衙門去!」

「去就去呢! 什麼畜生?」得參說。

巡警瞪他一眼,便帶他上衙門去。

「汝秦得參嗎?」法官在座上問。

「是,小人是。」得參跪在地上回答。

「汝曾犯過罪嗎?」

「小人生來將三十歲了,曾未犯過一次法。」

「以前不管他,這回違犯著度量衡規則。」

「唉!冤枉啊!」

「什麼?沒有這樣事嗎?」

「這事是冤枉的啊!」

「但是,巡警的報告總沒有錯啊!」

「實在冤枉啊!」

「既然違犯了,總不能輕恕。只科罸汝三塊錢,就算是格外恩典。」

「可是,沒有錢。」

「沒有錢,就坐監三天。有沒有?」

「沒有錢!」得參說。在他心裡的打算:新春的閒時節,監禁三天,是不關係什麼。這是三塊錢的用處大,所以他就甘心去受監禁。

  得參的妻子,本想洗完了衣裳,才到當鋪裡去贖取那根金花。還未曾出門,已聽到這凶消息。她想:在這時候,有誰可央托,有誰能為她奔走?愈想愈沒有法子;愈覺傷心,只有哭的一法,可以稍舒心裡的痛苦,所以,只守在家裡哭。後經鄰右的勸慰、教導,帶著金花的價錢,到衙門去,想探探消息。

  鄉下人,一見巡警的面,就怕到五分,況是進衙門裡去,又是不見世面的婦人,心裡的驚恐,就可想而知了。她剛跨進郡衙的門限,被一巡警「要做什麼」的一聲呼喝,已嚇得倒退到門外去;幸有一十四來歲的小使出來查問,她就哀求他替伊探查。難得那孩子童心還在,不會倚勢欺人,誠懇地替伊設法,教她拿出三塊錢,代繳進去。

「才監禁下,什麼就釋出來?」得參心裡懷疑地自問;出來到衙前,看著他妻子。

「為什麼到這兒來?」

「聽……說被拉進去……」她微咽著聲回答。  「不犯到什麼事,不至殺頭,怕什麼!」得參怏怏地說。

他們來到街上,市已經散了,處處聽到辭年的爆竹聲。  

「金花取回未?」得參問他妻子。

「還未曾出門,就聽到這消息,我趕緊到衙門去,在那兒繳去三塊,現在還不夠。」妻子回答他說。

「唔!」得參恍然地發出這一聲,就拿出早上賺到的三塊錢,給他妻子說:

「我挑擔子回去,當鋪怕要關閉了,快一些去,取出就回來罷。」

 

  圍過爐,孩子們因明早要絕早起來「開正」,各已睡下,做他們幸福的夢。得參尚在室內踱來踱去。經他妻子幾次的催促,他總沒有聽見似的;心裡只在想,總覺有一種不明暸的悲哀,只不住漏出幾聲的歎息:「人不像個人。畜生,誰願意做!這是什麼世間?活著倒不若死了快樂。」他喃喃地獨語著,忽又回憶到母親死時,快樂的容貌。他已懷抱著最後的覺悟。

  元旦,得參的家裡,忽譁然發生一陣叫喊、哀鳴、啼哭。隨後,又聽著說:「什麼都沒有嗎?」「只『銀紙』備辦在,別的什麼都沒有!」

同時,市上亦盛傳著,一個夜巡的警吏,被殺在道上。


 

作家介紹

 

    賴和(1894-1943),台灣彰化人,原名賴河,筆名有懶雲、甫三、安都生、灰、走街先。雖本職是醫生,卻在文學領域留下盛名,尤其是他的詩作,被公認是台灣最有代表性的民族詩人之一。賴和不但是日治時期重要的作家,同時也是台灣1930年代作家所公認的文壇領袖,被尊稱為「台灣現代文學之父」。

 

    賴和以白話文寫作許多小說、散文、評論與新詩,是使用白話文創作現代台灣文學小說的第一人,並嘗試將台語寫入小說對話中,亦為台灣鄉土文學第一人。賴和希望以台灣話文的形式建設言文一致的台灣話文文學,更直接、更有效的方式將社會運動的主張、思想傳播到廣大社會群眾的心中。是以,賴和一生創作的作品,大都是針對殖民者的抗議文學,主要知名小說有《一桿「稱仔」》、《不如意的過年》、《善訟的人的故事》、《浪漫外紀》等;而其他出色的作品有新詩〈流離曲〉、〈覺悟下的犧牲:寄二林的同志〉、〈南國哀歌〉、〈種田人〉、〈可憐的乞婦〉、〈農民謠〉、〈農民嘆〉、〈冬到新穀收〉等。

 

    賴和積極參與文學運動與社會運動的其間曾兩次入獄,一次1923年因治警事件遭羈押20多天,一次是1941年大東亞戰爭爆發後被拘捕入獄;然而,當時日本憲警違反常例,一直不告訴他被逮捕的理由,對賴和的身心打擊甚大,他於1943年1月31日因為心臟病發在獄中過世,享年50歲。

 

 

 

文章賞析

 

一桿稱仔

 

    故事一開始,主人翁名字的台語諧音便揭示了:「真的慘」實為當時人民生活的寫照。年關將近了,秦得參和妻子卻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幸好嫂子好心借他們金花去典當,讓他們以當來的錢為資本做生意,而欠缺的工具「稱仔」也幸而從鄰居那借來。在這裡,贖回金花成為當前的一大動力,而生活的希望則是那支關鍵的秤仔,豈知這一切都毀在日本巡察的手上──人民無法自己把握一線生機。

 

    商借秤仔的打算過程,揭露出當時執法人員的醜惡面孔,因為巡警總是搜尋人民的細故來作業績,發生許多無中生有、含冤莫白的慘事,所以為避免被找麻煩,秦得參的妻子還特地借來新的稱仔。然而再怎樣謹慎小心,還是逃不過巡警的魔手,貌似買菜的巡警先是假惺惺要秦得參秤重量,卻是利用了他老實的個性與討好的心態,誣陷他的稱仔不好、稱花不準確。稱仔本身的特質亦代表著公平正義,於此卻被身為執法人員的巡警給捏造、打斷、擲棄,作者刻意安排此情節控訴當時在上位者不公不義,又以年紀的路人的教訓將社會的常態揭露出來。

 

    法官與巡警皆是一丘之貉,秦得參還是蒙冤入獄,他原本還想著監禁三天沒什麼,至少還有掙來的三塊錢可運用,然而單純的妻子卻拿錢保釋他,三塊錢剛好拿來贖金花,努力終究落得一場空。夜裡秦得參的嘆息塑出最深沉的悲哀:「人不像個人。畜生?誰願意做!」安分守己的人民被逼到絕境,也會做出極端的反撲。最後,作者以一種解謎的方式繪出了最淒涼的結局,留給讀者無限想像空間──秦得參家似乎在辦喪事,街上則傳聞著巡警遭刺殺。

 

 

 

延伸閱讀

 

1.《賴和先生全集》,李南衡主編,台北:明譚,1979年。

 

2.《賴和小說集》,施淑編,台北:洪範書店,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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