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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彥騏〈閱讀虎尾溪〉

 

  虎尾,是我的故鄉;虎尾溪,是虎尾的文化源流。就像尼羅河之於埃及,兩河流域之於西亞,恆河之於印度,黃河之於中國一樣,虎尾溪孕育了虎尾的文史風貌,也造就了虎尾人的人文精神。

  虎尾溪對我而言,從小就深深烙印在心靈之中。虎尾溪的四季是善變而鮮明的,如春天燕來,溪水是泛著柔和的碧綠;夏日狂雨,是夾雜著灰黑的兇暴;秋日菅芒花開,在夕日下是蒼勁的紅;陰鬱的冬日,溪鳥孤影稀落,枯草北風催殘。讓人驚訝的是,這條陰晴不定如老虎擺尾般的溪水,雖曾重創虎尾人的生命財產,但虎尾人卻始終依偎仰賴著它,一直是記憶回想的標的象徵。

  我一直很好奇,四百年來,人們如何看待虎尾溪?如何記載著它的過去?翻開荷蘭統治台灣時期的文獻和地圖,幾乎找不到有關虎尾溪記載的蛛絲馬跡,唯有在橫躺的台灣地圖上,找到一個標示「R.PAKAN」,這就是今天我們所知的北港溪。虎尾溪共分為三條,分別是新虎尾溪、舊虎尾溪以及虎尾溪,其中虎尾溪是北港溪的上游。地圖上看不到虎尾溪的字樣,不過根據《巴達維亞日誌》、《熱蘭遮城日記》以及傳教士Simon Van Breen的日記記載,這裡盤據著一支原住民社群,荷蘭人稱他們為Favolang社。後來的人把這個單字翻譯為法勃蘭社或大武壟社,更有趣的是,日本人伊能嘉矩將它翻譯為虎尾蘭社,換句話說,有一群人相信荷蘭文中的Favolang指的就是今天的虎尾,而貫穿其間的河流,便是虎尾溪。當然,也有人認為靠近溪流旁還有一支原住民叫「猴悶社」,他們的族社名稱「猴悶」與「虎尾」的閩南音相近,或許溪流的名稱就是以這支社群而命名的。無論如何,虎尾溪在文獻考證上,一開始就充滿了讓人有捉摸不到的神秘色彩,煞是有趣。

  明鄭時期的虎尾溪不同於荷蘭時期,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文獻自然是闕如少見,不過倒是有傳說留世。根據雲林縣文化局出版的《虎尾的大代誌》,裡頭就收錄一段有趣的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在諸羅城(今嘉義市)北的樹林裡(就是今天的大林鎮),住著一隻十分凶猛的老虎,時常出沒傷害當地居民及過往旅客,由於臺灣不產老虎,當地人於是誤以為是一隻大貓。後來,國姓爺鄭成功趕走荷蘭人,臺灣人視之為英雄,諸羅城民便向國姓爺求救打虎。國姓爺深知民間疾苦,於是答應請託為民除虎,後來人們將國姓爺打虎的地方取名為打貓,也就是今天的民雄鄉。老虎敵不過國姓爺,便向北逃竄,到了一個沙崙上,見國姓爺沒追上來,於是跑不動的老虎就停下來休息。說時遲那時快,國姓爺趁其不備之時,躍上沙崙,揮舞大刀砍向老虎,驚慌失措的老虎閃躲不及而被砍下尾巴,從此這個地方就取名為虎尾。至於那隻沒了尾巴的老虎,在威風大失之後,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再也不敢出來害人了。」

  這是在地方上流傳十分廣泛的「國姓爺打虎」,很多受教育不高的老一輩,可是對這一段傳說深信不疑。當然這是穿鑿附會,無須煞有其事的去大加考證,當作茶餘飯後也十分有趣。

  在地方上,還有另一個說法,傳說英國和明鄭交好,為了展現邦交的友誼,英國曾經贈送國姓爺兩隻幼小的老虎,可是後來越長越大,且會傷人性命,於是國姓爺將牠們丟棄,據說,一隻死於今天的虎頭埤,一隻死於今天的虎尾。虎尾溪的命名便是這樣來的。

  姑且不論這些傳說屬實與否,清領時期的虎尾溪記載就增加不少,除了部分是為了統治需要的山川考察,還有許多是遊宦雅士留下的詩作文章。

翻開清代統治初期的幾本《台灣府志》,都筆墨一致的將「虎尾溪」寫成「吼尾溪」,這是虎尾溪第一次出現在漢人的文獻上,「虎」會變「吼」,應該與閩南語的語音相近有關,也顯見這是一個翻譯的名詞。而虎尾溪的樣貌也第一次被文字描述出來:

「一曰吼尾溪(即虎尾溪),自斗六門西,過柴裏社,南折至猴悶社之北,又折過他里霧北,受麻支干社(據考證即是貓兒干社)細流。至南社而西,入於海。」(高拱乾編纂《台灣府志》)

  由於古代中國官吏對地理的認知不足,因此從今天來看這段文字,只能用「曲折離奇」四個字形容這條溪水的奔流。

  到了雍正朝之後,「虎尾溪」正式定名,而許多文人雅士為了解釋溪名由來,將中國典籍掌故都搬請了出來。有因溪水湍急,渡溪安危彷如《尚書‧君牙篇》所云:「若蹈虎尾,涉於春冰」而得;也有人認為是取自《易經‧履》卦辭「履虎尾,不咥人,亨」及九四爻辭「履虎尾,愬愬終吉」。好像「虎尾」這字都跟「危險」、「小心謹慎」有所關聯。

  虎尾溪是台灣非常適合且非常重要的行政跟軍事的界線,而它的重要便在於一個「險」字。藍鼎元所著的《東征記》中的〈紀虎尾溪〉,其內文就這樣寫道:

  「虎尾溪濁水沸騰,頗有黃河遺意,特大小不同耳。……虎尾則粉沙漾流,水色如葭灰,中間螺文旋流,細膩明晰,甚可愛,大類澎湖文石然。溪底皆浮沙,無實土,行者須急趨,乃可過;稍駐足,則沙沒其脛,頃刻及腹,至胸以上,則數人拉之不能走,遂滅頂矣。溪水深二、三尺,不通舟。夏秋潦漲,有竟月不能渡者。……虎尾純濁,阿拔泉純清;唯東螺清不定,且沙土壅決,盈凅無常。」

  這是最初的虎尾溪文學書寫,雖然藍鼎元還未能脫去遊宦的心態,也被人懷疑將濁水溪誤認為虎尾溪,但其文學地位和價值是不容抹滅的。

與藍鼎元同時期的參將阮蔡文也曾有一首詩寫到:

 

「去年虎尾寬,今年虎尾隘;

去年東螺乾,今年西螺燴。

大宗盛時支子依,支子若強大宗壞。」

 

  這些創作似乎印證了虎尾溪雖無春冰,卻有履之危險。連近代當地文史工作者都認為,據以虎尾溪水紋變化,地理特性和人文風情等佐證,判係當時河道行蹤,有如老虎尾巴飄忽不定所致,故而名之。

不過,看似凶險的虎尾溪,也有它浪漫趣味的一面。

  清代雲林縣第一任縣令陳世烈,在西元一八八四年為虎尾溪注入了不同的新感受和面貌。他為虎尾溪題了一首詩:

 

「溪名虎尾惕臨深,履險爭先有戒心。

舟子知津肩荖葉,行人問渡指楓林。

冬流水凅頻躍馬,春草沙平偶集禽。

一葦濟川齊躍足,漁歌高唱各南首。」

 

  後來的人依這首詩將虎尾溪列為雲林八景之一「虎溪躍渡」。這是一個有趣的景象,早年沒有橋樑的年代,過往的商旅跟村民,都必須拎著褲管躍越渡溪,不但要爭先恐後迅速過岸,還要左顧右盼小心危險,這樣的躍動情景不禁讓人心覺輕快有趣。

  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於明治卅九年(西元1906年)在尚稱為五間厝的虎尾溪畔設立製糖工場,開啟了虎尾近代的發展史。糖廠的設立與明治卅一年(西元1898年)的戊戌水災有相當密切的關係,災後五間厝一帶遺留下大片的溪埔地,這些無主地為政府徵收為公有地,成了糖業獎勵規則的土地補助來源,提供了製糖會社設立製糖工場的腹地。

  糖廠設立了以後,建了一座鋼鐵大橋,並建了人行的木板橋。「虎溪躍渡」的情景雖然因而消失,但是五分小火車在鐵橋上擾攘往來,和木板橋上人們的「挑蔥賣菜」,讓虎尾溪又有新的情趣。

  虎尾鐵橋是由英國人設計建造,採三段高低不等鋼架的花樑設計,高者為跨樑,低者為護欄,形成不對稱的階梯構造。高腳鏤空及大墩座中有連續拱圈之美,是設計者匠心獨到之處。

  虎尾糖廠的創廠人藤山雷太,在昭和十年(西元1935年)曾經寫了一篇名為〈台灣旅行〉的文章。藤山從火車駛入虎尾溪鐵橋往虎尾市街望去,看到工廠、郡役所、小學校和燦爛奪目的街燈,這是第一篇從虎尾溪的視角,去觀看和它緊鄰的虎尾城鎮面貌的文章,讓七十年後的虎尾鎮民們,依然可以從他的文字中窺看到虎尾曾經繁華的過去。

  遊宦和殖民的文學,固然文字優美、詞句典雅,但總是少了那麼一點在地真情的感覺,一直到已經過世的虎尾耆老蔣崑鏞先生的〈滄海桑田話虎尾〉刊登,虎尾才算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在地文學,而虎尾溪也首度在文中被稱為虎尾文化之母。今天再看〈滄海桑田話虎尾〉,或許會覺得文章略顯樸直,文史的部分也似乎尚待考證,但是它的影響卻是無遠弗屆,現代虎尾的文學和文史,都深受這篇文章的啟發而蓬勃、而開花、而結果。

  「躍渡虎溪的意義,還在於下一代的精神傳承,要故鄉的子弟們牢牢記住,故鄉曾有的榮耀和驕傲,不能因歲月的老去而磨滅。」

  這是古蒙仁在〈虎溪躍渡〉這篇文章裡,透過他對虎尾溪的印象和故鄉的情懷,從內心深處所發出的砥礪和期許。這是文學的力量——乘載文化歷史轉化為文學的力量。再回到虎尾鐵橋眺望虎尾溪水緩緩往遠方流去,數百年來或許沒有多大的改變,溪水時而碧綠,時而灰黑,十月的菅芒花仍然在夕陽下橘紅,水鳥依舊在寒風中孤影稀落。但是虎尾溪的文學書寫會不停止的累積,不因歲月的老去而磨滅,而永遠在虎尾人心中的文史記憶裡咀嚼。


 

作家介紹

 

 

 

    楊彥騏,生於民國五十九年,籍貫為雲林縣虎尾鎮,畢業於國立嘉義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現於私立協志高中任職,兼任虎尾鎮旅遊諮詢中心主任、雲林縣虎尾巴文化協會理事長等職務。身為教育者、文史工作者的楊老師,更是一位稱職的散文作家,曾榮獲中華民國文化復興總會文化貢獻獎、博客來2000年優良讀物推薦獎、2006聯合報文藝營散文創作獎、2009寰宇文學獎佳作等殊榮。

 

    楊老師以兼具感性、理性的筆觸述說這塊土地的歷史與人情,認為歷史可以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並且進一步思考政策、資源分配,以及社會階層等問題。是以他本人積極投入本土化、地方化的文史工作,時常發表有關故鄉虎尾的文章,重要著作則有:《台糖百年糖紀》、《虎尾的大代誌》、《古坑咖啡魅力31館》、《虎尾鎮開發史》等文史散文作品。

 

文章賞析

 

〈閱讀虎尾溪〉

 

    本文一開頭即將虎尾溪的重要性與孕育古文明的大河做類比,凸顯出作者對故鄉河川的敬愛,更抬高了故鄉的地位。接下來便是由外而內的述寫,將虎尾溪的形象、內涵,具體而鮮明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書寫的筆法兼採縱向的推移及橫向的延展。縱向以時間為脈絡,訴說虎尾溪在台灣各時期的傳說、發展與地位,橫向則展示虎尾溪的豐富面向:神秘、凶險、逗趣、繁榮,並刻畫它周遭人、事、物的風貌。

 

    作者於第二段主觀、感性地描繪虎尾溪春夏秋冬的面貌、氛圍與色彩,使其形象立體而飽滿,其後便十分嚴謹地考據虎尾溪歷史與文化的內涵,其以「閱讀」故事的方式切入探討,則令人賞味其中,不會有如閱讀教科書般感到生硬、死板。透過閱讀名稱、閱讀傳說、閱讀詩文、閱讀典故、閱讀歷史……同樣一條虎尾溪被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思維,填充進無限的生命力與可能性。它可以是條美麗多變的溪流,也可以是隻令人敬畏的老虎;可以帶來恐懼、挑戰,也可以提供浪漫與趣味;可以重傷生命財產,也可以成為經濟發展的腹地。

 

    文末提出「乘載文化歷史轉化為文學的力量」的觀點,則係從「閱讀」過去得到啟發,而有了「書寫」未來的展望;於是藉由人心、藉由傳承,虎尾溪文學書寫將不停累積下去,此為作者所寄予最深切的期盼。

 

延伸閱讀

1.《台糖百年糖紀》,楊彥騏著,台北:果實出版社,20017月。

2.《虎尾的大代誌》,楊彥騏著,雲林:雲林縣政府文化局,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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